跑操太过于无聊了,被前后的人裹挟着向前,胳膊和大腿像连动杆一样碰撞着,没有一点需要思想插手的地方,甚至主动的思考反而会打乱肌肉记忆的节奏,还是随波逐流刚刚好。
真是太无聊了,我于是盯着自己的手,真神奇,它们好像有自己的生命,有某种意识催使着摆动。我能感受到它们的运动和外在的触感,但驱使它们的不是我,那是谁呢?它们是合谋的一伙,是否在算计我呢?这一阴谋刚从我的脑海里蹦出,鸡皮疙瘩便布满了我全身。好冷,好空虚啊。
是的,它们欺骗了我,它们告诉我,我们是一体,我们存亡与共。可是,肉体的死去真的意味着精神的消亡吗?难道我不得不屈从于它们的险恶的胁迫吗?
“观察那个观察者。”恍惚间听到阿川对我说。我和他是在一个苏北的小农村里遇见的,他看起来就像那些注定在土地里挣扎一辈子的农民,但是村里的老人们都说他是个二佰伍。
“我做不到的,当我观察着观察者时,我究竟是谁?我无法承受这种折磨。”我重重地踏在田埂上,回答道。
“那你是想要活着?还是想要真相?”阿川背着手,逼问我。我却不敢看他的眼,那里是现实一切的智慧,不过我无法苟同,于是将视线抛向了远处的土堤。越过那里,就能看到更远的天地吧,我这么想着,逃避着阿川的问题。
阿川没有追问,继续背着手同我漫步,仿佛知道我心所向,步履都同我相齐。
无言间快走到堤下,却见一条不长不短的河流拦在路前,我四下张望,找寻桥或渡船,可是没有。
阿川笑了,轻声说:“那边还是一样的农村,一样的田地,真的要去看吗?”
我还在努力寻找渡河的手段,只随口应付他道:“当然要过去,至少我还要赶路。”
然而最终没能渡河,严冬的天黑得太早,我们先回阿川的家里休息。
吃过简朴的农家晚餐并收拾好餐具后,阿川便去他祖父留下的木匠屋子里凿他的小玩意儿,我则在炕上看会儿书。书是一本世纪初的推理小说,其实推理内容并不多,情节也不够严密,最出色的是恐怖氛围的营造,然而世人更推崇理性与逻辑,于是更愿意把它归于推理一类。我当然被这名号骗到,一不留神一口气看到了深夜,沉浸于中只想愈诡谲愈痛快,放下书本却害怕到痛骂贪婪的自己。
害怕如斯也并不能完全怪我,农家不良的照明,四野阳痿的鸡鸣,还有我那潜伏已久的心病,都为这种恐怖添柴加火。夜更深,困意压倒了恐惧之焰,眼皮自然地合拢,意识逐渐遁入虚空,接下来就是安稳的睡眠!不是!为何我惊醒了数次,为何我不知为何而惊醒?
“观察那个观察者。”阿川白天的声音萦绕在我耳畔。啊,问题就在于此,那人此刻正端详着我,揣摩着我,将我由里向外翻开后摩挲着我……更加的毛骨悚然,浑身战栗!“难道我就要停止在此处了吗?”我不甘心地问着自己。
不停打着冷战,我敲开阿川的房门,迎接我的是一根打磨好的木头拐杖。“走吧。”阿川对我说。
“现在太黑了吧。”我疑惑道。
“如此正好。”他一边说着,一边提上一根木头向外就走,扔下一旁瑟瑟发抖的我。
而我无法忍受一个人的冻与暗,更无法忍受精神解离的孤独,拼命地冲出院门,跟上了阿川。阿川无言,只是走得更快了,我也凭着本能挪动着脚步。
“阿川,去哪?”
“去你要去的地方,朋友。”
“阿川,现在?”
“这是我想告诉你的,朋友。”
“阿川,怎么去?”
“黑夜里才有的道路,朋友。”
“阿川,那不是有条河吗?”
“没有无源之水,朋友。”
……
……
因为周遭太恐怖,因为路程太坎坷,我害怕,我恐慌,即便阿川在我身旁也不能安心,口不由自主地张开闭合,声带放出陌生的声音,耳接收着阿川熟悉的话语,双脚踏在起伏的土地上,手撑着拐杖敲击地面,而我的心神早已不知飞向何方。
不知走了多久,我感受到面前豁然开朗,原来已经来到了堤上,正巧太阳已从东方传来微光,我仿佛能望见远处的村落与田原,啊,那应是多么美丽的土地,是多少贤人的梦乡!
不,难道是梦吗?随着太阳逐渐升起,眼前景色慢慢清晰,不,眼前的是壁立千仞的钢铁丛林,是车水马龙的荒芜都市!
我本能地转身,循着来时的道路,可是脚下的却是布满土冢的田埂!
冰冷的风贯彻我的胸膛,郁积的愤懑汹涌汹涌再汹涌,却不敌入骨的严寒。啊,我的家乡!啊,我的梦想!埋葬在何处的我亲手埋葬。
一阵狂风卷走了我唯一的衣着——宽大的冲锋衣,露出了精壮的肌肉,然而无人注目。难道我苦心经营的身材就这么不起眼吗?在恐怖的沉默和寒风中问着自己,并未发觉操场上被野风追杀、呼啸着四处奔逃的人群。
“阿川,这条路要走到什么时候?”我情不自禁地问阿川。
“也许是明天早上,朋友。”我仿佛听到阿川说,还有手杖敲击在土壤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