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笑谈-追忆滨河野谈(一):2020早春

2023-08-19

到运河边散步原只为消食与舒心,然而久至河滨,不免触景生情。此岸是山水田园野趣,对岸是高楼大厦繁华,其间是运河静静的水面,动静之别,让人想到孔子昔日所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于是愁肠郁结。远眺蓝天,俯瞰绿地,又偶有行人从眼角掠过,天地之动,人事之变,皆令我扼腕叹息。忧思难忘,本非大智大慧之人,只愿一吐为快,以解心中之忧。

如是,一人野游便无法赏景,也无从舒缓心情,反倒是平添无数烦恼。又忆起过往诸多文人墨客野游佳话,故寻访旧友柳诚音,一道游于河滨,吐诉郁结之思。然此时,吾只以柳君为听者,不以为说者,故不敢多言,只是一路沿河而行,一路沿河而思,一路沿河而忧,一路沿河而叹。柳君见我如此,不禁叹道:“你这是何苦呢?”

我答道:“我不是何苦,我只是想到了孔子的那句话,‘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人生便如此河,滔滔不绝,一去不复返呐。”

柳君一时不知我意,随后却莞尔,又仰面大笑,笑声沿河岸循环往复数十秒才止。我愕然,柳君含笑道:“令狐君既要颂《论语》,那小柳可得吟《赤壁赋》了。”

我仍恍惚,柳君便于旷野间高声吟啸起来:“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柳君其声,振彻寰宇,激荡心灵,我不禁也大笑起来。

于是二人大笑于无人之地,笑声如雷,笑声如风,笑声如雨,笑声如泉,笑声如浪,笑声如山,笑声如水,笑声如云,笑声如雾,笑声如雪,笑声如雹,笑声如霜,笑声如露,笑声如霁,笑声如虹,笑声如日,笑声如月,笑声如星,笑声如花,笑声如草,笑声如树,笑声如鸟,笑声如兽,笑声如鱼,笑声如虫,笑声如蛇,笑声如龙,笑声如虎,笑声如狼,笑声如狗,笑声如猫,笑声如鼠,笑声如猪,笑声如牛,笑声如马,笑声如骡,笑声如驴,笑声如鸡,笑声如鸭,笑声如鹅,笑声如鹤,笑声如鹰,笑声如鸽,笑声如鹤。只当一旁的运河也被我们的笑声震动。

笑毕,我拂面而思,柳君四处远眺,似心无杂陈,我不禁又笑道:“柳君,你以《赤壁赋》相对,着实一针见血,但不知你是否愿意听我巧言几句?”

柳君笑道:“川弟,你何必如此客气,你我本是同道中人,有话讲便是了。”

我盯着柳君的眼,郑重道:“我所叹息的,是人生命的必然消亡。人被杀,就会死,死后就会失去一切。我的意识诞生于碎片的记忆,踽踽独行十数年至今,我喜爱贪婪地张开双臂,感受与风拥抱的感觉,是我的感官支撑起我意识的根基。但是,我之为我,其最关键要素在我脑海之中,我能回忆,我能思考,我方能为我。可以说,人此时的存在,必须依托于彼时的过去与未来,否则人与走兽无异。很显然,按照唯物的观点来说,人类的意识是人类大脑的产物,当人体大脑不再能正常运转,人的意识也将永远永远地消逝。因此,人死不能复生,人生不能不复死,人生必然消亡,人死必然失去一切,人生必然是一场空。”

柳君起初仍是带笑,转而瞑目沉思,终于睁眼正色道:“川弟,你所言甚是,但你却忽略了一点,那就是人生的意义。人生的意义,不在于人生的消亡,而在于人生的体验。我不是要功利地劝你享受生活,也不是从社会责任出发教导你融入社会,更不是站在道德高地训斥你的离经叛道,我想说的是,人生固然会消亡,但是注定消亡的命运并不代表人生是晦暗的全部。”

我并不服气,如吟诵一般低沉道:“人生之意义,乃在于人生之无意义。人生之无意义,才赋人生以意义。吾尚未自杀,故吾之人生尚有意义。故吾试言人生消亡之苦痛,乃吾人生之意义。”

柳君朗声大笑,捶胸顿足,骤然停声,咳嗽不止,片刻歇息后,又大笑,绵绵不止。我大惊失色,后背冷汗骤如雨下,柳君笑声如雷,震得我耳背发酸,脑门发麻。细细思忖柳君之意,思来想去,仍是百思不得其解,却见柳君笑声愈发爽朗,我的心中不禁又泛起一阵恐惧。半晌,柳君仍然笑声如狂,我失声大叫:“柳君,你怎么了?”

柳君笑声不止,我才忽然明白,柳君乃是叫我自己领悟。

身在旷野,脚下是杂乱野草,头顶是蔚蓝天空,一面是天地交际,牛羊漫步,一面是运河水流,车马飞驰,耳畔只有柳君畅快大笑之声绵绵不绝。惊恐间,灵光一现,柳君所言,正是我所思,我所思,正是柳君所言!我之执迷不悟,乃是鬼迷心窍,沉溺于感伤之忧思。

尽然!人生之有限、无限皆无伤大雅,限者,人所设也,乃如人生之意义,俱为人之造物,何必为之劳神伤思?人生有限,心怀感伤,便感伤地活着;人生无限,放浪形骸,便豁达地活着。无论怎么看生死,都是一场笑谈,毕竟还未自杀,就尚有存活之需要,既然至此,人生之有限无限、生死之必然应然还有何意义?换言之,生死之思,乃人生一瞬,感伤也好,放浪也罢,终究还是活着,终究还是生。再进一步,人生之一瞬,比之人生甚是短暂,人生比之人死更是渺小,然人死为人之终结,故人死之意义仅在人死只一瞬,而人死之一瞬比人生却是无穷无尽之小,故人死之意义比人生乃是无穷无尽之小也。

吾临河而思,吾临河而忧,吾临河而叹,吾临河而笑。笑声绕河三日不止,行人游客皆为之驻足动容,或有痛哭流涕者,或有狂舞狂歌者,后人据此,将此河命名为“笑河”。

柳君实乃奇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