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邪恶的书,它会毁掉你的一生,你不应该读它。”我向柳君诚恳地提议,“最保险的还是留个封面当作纪念,然后帮我把它烧掉。”
我们正在穷冬工坊东北角的奶茶店门口,等着手忙脚乱的店员给我们做好奶茶,此时正是周五傍晚,奶茶店里里外外挤满了刚刚得到解脱的中小学生,刚打完球疲惫不堪的我们也只能在一旁无力地等待。
“没事的,一本书而已,我看看就好。”柳君不以为然地笑笑,“难不成你还能真希望别人把它烧掉,你心里想的也是让我看看,对吧?”
“我……”我无言以对,只能苦笑着摇摇头。
六个月后……不,是一直延续到三年后经久不息的恐怖魔力仍然是我始料未及的深远与深刻,彼时的我根本无法想象这本称不上“书”的小册子是怎样拨动了我们命运的齿轮。
事件的发端还要从一个月前的义卖会说起,我对校园义卖这种形式主义的热闹毫无兴趣,因此将精力都放在了和他人闲谈上,那时的我还在沉迷于《三体》浩渺宇宙观的科幻魅力中,正在向一位深谙此道的同好探究相关的细节,而柳君则在一旁和以前结交的朋友闲逛。当我终于兴尽,柳君恰也分手,于是我们便一道大步流星,一路闲聊起来。
柳君起初的发问并未使我惊奇,诸如“考试”、“学习”、“老师”之类的现实问题,我也都一一给出我俗常的答案。可是柳君突然停下脚步面向我,带着扭曲着抽动的面部肌肉,终于开口道:“我感觉很痛苦,我感觉很虚无,我感觉生命没有意义。”
虽然类似的想法和相关的思考早已是我脑海的常客,但是如此消极的话语从外表开朗的柳君口中说出仍使我大吃一惊。我当然一时无法作答,只能拼命思考该如何开导柳君,这太困难了,因为如果把这种虚无消极的思想看作病症的话,那我便是比柳君染病更早、更加病入膏肓的重病症者。
虽说久病成医,但我这种能够追溯到五六岁的病症却并未使我有任何的优势,因为我从来没有真正地摆脱过这种病症,我只是在不断地逃避,不断地用各种方式来麻痹自己,而这种麻痹的方式也是我所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因为我知道这种病症根本没有任何解药:
那是记忆里一个阴沉的下午,或许事实上是一个晴天,然而我内心的阴郁却足以笼罩这个世界。在孩童的嬉戏中,一个莫名的恐怖想法窜入我的脑中:“我死了,会怎么办?”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是我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那就是“一切都会结束,一切都会消失”,这个答案让我感到恐惧,我不知道这种恐惧是从何而来,但是我知道这种恐惧是真实的,我知道这种恐惧是无法消除的,我知道这种恐惧是我一生的伴侣。那天夜里可能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失眠,我稚嫩地向母亲哭诉:“我不想死。”换来的却只是母亲长久的沉默,与惨白无力的安慰!从此,对死亡的恐惧和对人生意义的追求就如同一对阴险诡谲的双子追随着我、萦绕着我、纠缠着我,我永远不能摆脱,我永远无法安眠。我在痛苦中入眠,在噩梦中惊醒,对死亡的想象使我浑身战栗!如此战栗地生活了五十年,可是每次想象死亡那无声、无感、寂静得恶心的恐怖,我仍然会感受到一股新鲜到恶心的畏惧感涌上心头,冲向全身,我的机体本能地绷紧每一条肌肉纤维,喉咙处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我窒息……
回过神来,我们已经走到了教学楼下,我停下了脚步,直视柳君回首的眼眸,示意他停下。柳君意识到我并非没有答案,于是期待地望向我,可这股强烈的视线几乎将我的话硬生生塞了回去。我无奈,只能继续说下去:“虚无主义是我的本色,如果你要问我为什么要活着,我只能告诉你,我不知道,唯一能告诉你的是,我不想死。可以说我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这种信念着实在糟蹋‘自杀’这个唯一真正的哲学命题。也就是说,我不自杀,只是因为没有必要。对于你的问题,生命的意义之类,我其实没有资格给出解答。如果让我带上社会的虚伪伪装,我可以用一百种方法告诉你人生的意义,从社会学、历史学或者纯粹毫无逻辑的角度出发。但是,我更愿意以最真实的我的角度告诉你,我没有答案,对我而言,虚无主义只是一个自然的归宿,我的存活只是一个顺其自然的过程,这是我对我自己现在和过去的描述,这个生命在日后是否会自动终结,我现在还不知道。我同样不知道的是你生命的走向,我想,对于你而言,生命的虚无程度应该没有我甚,你的生命也早已被赋予更多的意义,然而最终起决定的还是你自己的认知,你是否会自杀,我也不知道。”
柳君听我说到“自杀”,微有愠怒,仿佛觉着我在随意干预他的终结,故嗔道:“别再显摆你前些日子读的《西西弗斯》了,可别听风就是雨,我并非要自杀,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
我有些无言以对,的确,人类的大脑出于保护机制会可以回避与自己死亡的想法,我也恰好因为频提“自杀”之类而与一位同伴闹僵,柳君的话着实戳到了我的痛处。我拉住柳君,沉吟了片刻,一字一顿道:“我有一本《逝川集》,下次拿给你看看,或许你就能了解我的心境,然后在某种程度上解决你的问题吧。”
我们无言地上楼,趴着栏杆望向远处蚂蚁一般的人群,人的命运又比蚂蚁主动多少,积极多少呢?
义卖会的一个月前,恰好是我和那个同伴闹僵的时候,我虚无主义的痛苦达到了顶峰,我日日夜夜地饱受折磨。当那个我习以为常的倾诉对象失灵后,我郁积心中的苦闷无以释放,只得顺势倾泻到纸笔中,于是大笔写下了日后命名为《逝川集》的文字。反复凝视那凝聚着极大苦痛的虚无主义文字,我感觉到一种客体的轻松,仿佛藉此已将虚无主义像排毒那样排出体外,然而这些文字中饱含的险恶魔力使我乐于回看这些文字。我日以继夜地翻阅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品味这些文字给予了我莫大的满足和一种脱身的幸福,然而,我逐渐意识到我在着魔了,我在沉迷于这种虚无主义的魔力中,我在享受。
“这是垃圾桶,这是虚无的阴险黑洞。”我告诉自己,然后在把这本小册子向几位挚友展示后当面封存,以示悔改向好的决心。那时的我没有想到《逝川集》的魔力之大,就像潘多拉的魔盒一般,不断引诱人们去释放其中的罪恶。当然,在我提议与将《逝川集》转交给柳君的时候,我早已忘记了它罪恶的魔力,也并未料到它在未来的三年里会给我们带来怎样的痛苦。
其实后来我就把《逝川集》忘了,因为我已将这个魔盒交予他人,所以也未曾仔细留意柳君的反应,直到柳君再次找上我,我才意识到这个魔盒的魔力之大。
当然,由于终于能从伪善的虚无主义中暂时脱身,我也有时间和精力阅读更多的书籍,了解更多更丰富的哲学与思想,从而发展出一种积极的悲观主义————一种更加积极、并且足以与虚无主义对抗的力量,因此当柳君因为《逝川集》中的险恶虚无而沉沦时,我才能勉强对抗虚无的感染与复发,然而,我也因此而陷入了更加深刻的痛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