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伪的虚无-逝川集本谈:2021夏

2023-08-22

从河滨回到穷冬工坊,我们的思绪也离开了理想的哲学乐园,转向喧嚣嘈杂的人间现实。我们不舍地绕着广场一圈又一圈地踱步,然而无言,因为人世的话题过于沉重,自然无法轻易的开口,也因为世俗的束缚而不能尽兴地狂笑。我们只能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用一种无声的方式来表达我们的思绪:叹息,张望,驻足,瞑目……终于,柳君还是开口了:

“我是为什么而活?”

“你自己怎么看?”这个话题过于沉重,我不愿妄加揣测。

柳君一时无语,只能苦笑着摇摇头,顿了顿才说:“我不知道,我感觉我只是在为他人活着,为了家人,然而家人又是为了我,我感觉我仿佛不存在了。”

“你的意思是,你感受不到作为一个真正的个体的人的主动性?”我小心翼翼地提问。

柳君思量片刻,答道:“就是这样,我感觉我的生命就像是在河道里随波逐流的船,被他人和社会的欲望与期待所推动,我没有自己的意志,我只是一个被动的存在。在某些突然觉醒的时刻,我回首我的人生,只感觉到机械般冰冷的凄凉。我曾经以为我在小时候就早已觉醒出人的意志,现在想来,那大概其只是社会机器的诞生罢了。”

柳君的话,如同一把冰冷的刀刺入我的脑髓,在我的后背激起一阵冷汗。太相像了,柳君此刻的表情、话语与思绪,都与六七个月前一位同伴所展示的相仿,早已模糊的记忆猛然变得令人恶心的清晰起来,那些虚无、那些苦痛、那些伪装、那些勉强,在我脑海里飞跃,更加可怖的有关《逝川集》的险恶印象也逐渐浮现出来。

面对这么一个让我饱尝败绩的敌人,我无法不恐惧得发抖,因为我不想再一次失误,这次我已经明白,世界上没有一种包治百病的良药,对于每个人,即便是同一种表面的症状,也必须探究根本,对症下药。

“我想我能体会你在《逝川集》里的心境了,起初我随意扫了两眼,便以为这些文字不过是你败兴后的牢骚,于是把它随手塞到书架的角落,后来等我无意间再次打开,我才发觉到人生的本质。”柳君见我无言,继续说道。

“本质?”我不由问道。

“你从未写过如此感性的作品,《逝川集》的文字就如同逝川般流畅痛快,我想你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应该也是行云流水,水到渠成的吧。《逝川集》几乎没有理性的论述给予了我启迪,我仿佛看到了你的内心,你的痛苦与挣扎,于是我才回首我的人生,于是我才发觉我人生的可悲与无意义。我想,我已经染上了虚无主义的不治之症。”柳君抬头望向道旁的老松,轻轻地说。

我仍然无言以对,在大脑里搜寻对答的方法。倘若不是柳君,换做是更加庸俗的常人,我就直接用一些免费轻佻的花言巧语来安慰,这也是世俗所期望的。然而现在我面对的是柳君,柳君有慧根,也有求索的意愿,我不愿用虚伪的言语来欺骗他,我只能用真实的我来回答他。

“我想,你的问题并不是虚无主义,而是你对于虚无主义的理解。”我终于开口了,看到柳君对我这种死板飘渺的深入并无不满,我才继续说:“你毕竟也没有自杀,无论是从主观还是客观上来说,你的生命都是有意义的。如果非要说你的生命是构筑在他人意愿之上的虚伪的空中楼阁,那么这座楼阁也只是过去的你亲手建造起来的。无论是过去的你,现在的你,还是未来的你,你都没有失去对生命的主动性,你的生命都是有意义的。你或许对现在的意义、过去的自己感到不满,但是你可以行动,可以改变未来的自己,重新赋予未来的生命新的意义。总之,你现在的被动与苦痛只是片刻的,你的生命并非彻彻底底的虚无,你一直都在脚踏实地地构筑自己的未来。”

“你还是太理想化了。”柳君听罢就摇头叹道,“现在的你恐怕也读不懂当年你自己写下的文字吧,我所言虚无是生命的本质,恰恰在于生命本身即是无意义的。意义是人所赋予的,当我们用形而上的观点去观察这个世界,就会发现意义是如此的无聊,如此的虚伪,如此的令人痛苦!为了无意义的意义而去活着,岂不是比无意义的死去还要无意义!”

我朗声大笑,我大概知道柳君的症结是何物了。

随即,我以一贯的只有对柳君才能使用的严肃的语气问道:“柳君,你当真会天天审视人生与生命的意义吗?当真会为了人生毫无意义的想法而持久的痛苦吗?”

柳君一愣,然后苦笑着说:“我想我是不会的,我只是在某些时刻,会突然觉醒,然后感到痛苦,然后又会忘记,然后又会突然觉醒……”

我继续笑道:“那么你的问题便不能叫做虚无主义了,或许称之为‘持续性现实主义和间歇性虚无主义’更妥当吧。”

柳君沉思。

我继续说道:“我们常常一起嘲笑那些刻意回避关于人生意义思考的人,然而如果每次思考人生意义,都不是经过成熟的思考过程,反而是直接以无意义的结论去搪塞,跳过了本该有的审视,沉溺于情感制造的环境之中,岂不是和那些刻意回避的人一样可笑吗?”

柳君无言。

“可以说你在这个问题的思索上犯了虚无主义的错误,因为你错误地相信“虚无主义”的答案,根据答案去制定推理,岂不是百发百中吗?”

柳君沉默。

“我也并非说生命无意义这样的虚无主义就是有害的,我并非肯定或否定你过去人生的意义,我亦不是为你强行规定未来的人生意义。我的意思是,你的思考过程出了问题,简单地说,就是你入魔了,你过于相信感性的论断,就像狂热的邪教徒那样,将自己理性大厦的根基建立在虚假之上,远比毫无理性的感性危险十倍百倍。”

柳君仍然沉默。

我不得不叹气:“这就是《逝川集》阴险的魔力,你回去就把它扔了吧。”

柳君思索良久,才开口道:“那么,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看的,怎么看虚无?你觉得你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我笑道:“我们都是社会中的人,我们的价值观是由他人与自己一起构筑而成,在自我思考与批判意识形成之前,人只能被动的接受,然而从现实意义上说,人一直都只能被动地接受,只是在某一些细微处有一点灵活性而已,当然这个尺度还需要个人各自去衡量。现实主义的趋利避害几乎深植于每个人的内心,即便是舍己为人的奉献精神也是基于社会整体的现实主义发展而成,所以为了更加轻松稳固的现实生活,人们会本能地回避与厌恶有关生命意义、本质与终结的问题,人们也恰恰凭借这种本能专注于生活本身。原本你的生活也是如此,有关生命本质的思索也只是在理想远离现实的哲学情景中进行,可是你书架上的《逝川集》源源不断地给予你险恶的暗示,从而造成了你内心的失调,产生了虚无主义的幻觉。从唯物主义的角度出发,意义都是没有意义的,因此对意义的思考也没有意义,只有现实才有意义。我的意思是,关于意义的思考,如果只是给定一个既定的答案,就像许多宗教那样,那么这个思考也就毫无意义!

我觉得主义这种东西,无法纯粹地评判,评判的前提是要有评判的标准,然而这种人为标准的制定却是主义的产物,这仿佛就是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不过这也有另一层寓意,那就是对个人而言,无论什么主义都是可以选择的,都是可以崇尚的,在这种意义上,人都是自由而平等的,然而自由与平等又是主义的产物。

如果非要问我生命的意义,我只能回答‘虚无’,因为虚无感一直引导我去追求生命的意义,我活着的一切都是为了对抗虚无感,也要注意的是,我对我自己的审视也会有失偏颇……”

柳君的手机突然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是她的母亲在催他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是催他快点离开虚无那甜蜜而险恶的怀抱。

目送柳君渐行渐远的身影,我在心中暗喜自己还是没有说出真正的想法,因为我知道,柳君还没有准备好,准备好迎接我所有虚伪的谎言背后真正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