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柳君相约在河滨见面,并不是家乡那条熟悉的老河,而是一条陌生的异乡的河。我们不知道这条河的名字,也不想知道,因为异乡就是异乡,只是我们人生中匆匆而过的过客,并非是能容纳我们身心的归宿。因此,只要知道它是一条河就好。
此刻是夏天的傍晚,天空云层迭起,映现出一副彩虹的立体画,我还未至河滨,在河边玉米地的大堤上便与柳君相见。我们握手,拥抱,然后无言地踏上软湿的田埂,向河滨走去。天地无言,风无声,虫未鸣,只有一位从河滨归来的渔人对我们遥呼:“孩子们,快回去罢,这天只怕是要下雨了————”我们只是笑笑,并未多言。
终于登上河堤,上下游的风光尽收眼底,对岸是青柳飘飘,水中是碧波荡漾,偶有轻舟几只、渔人二三悠闲垂钓。柳君不禁迎风展臂,对风呼啸,啸声铿锵于天地之间,惊得河中鱼蟹腾跃不止。
我从河堤上缓步而下,直奔水边,迫不及待地深呼吸,感受涌入肺里的新鲜自然。
啊,真是美景,真是仙境!
“《逝川集》终究是消失了。”柳君说。不知何时他也已经下了坡来到我的身后。
沉浸在自然怀抱里的我无法回答。
“这并非是我有意,然而这般结局,恰也正合你意吧。”柳君又说。
碧绿的河水在我眼前流转,细雨丝丝,风轻轻,水波曼妙的身姿使我沉醉。我仍旧呆呆地凝视着河水,凝视着……
“你不是说过,你想要一条河吗?”柳君接着说,“就在去年的那条河边,然而你却不愿意回去了。”
柳君的话勾起了我的思绪,可是在河畔撑船的渔人是那么的动人,一篙一篙地撑下去,像是在撑起无声的韵律,像是在雨中水上的演奏家,牢牢吸住了我的魂。
可惜这场雨太短,可惜这条河不长,渔船早已摇出了我的视线,幸好天边的彩虹仍然在云层掩映下笑着。
“我早已是一滩死水了,等着腐烂。”我瞥了柳君一眼,继续望着河面,叹气说。
“然而我们终于摆脱了,也许我们现在看起来碌碌无为,但是我们终究是摆脱了。”柳君说。
我不再说话,只是盯着对岸柳树背后的天空,期待着一只或是一群飞鸟。
“也许我们现在活得更浅薄了,但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我们必须要在社会里生活。”柳君继续说。
我看不到柳君的神情,也不想分神去想象,甚至没有去听他所说的话,我只是望着天空,水天交接的图景需要一些飞鸟。
“《逝川集》是过去的遗物,我们应当前进,我们应当忘记过去,这样才能拥抱未来。”柳君执着地继续说。
然后便是长久的无言,我也不知道究竟等待了多久,仍然没有一只飞鸟来补全寂寥的意境,只有无聊的游鱼偶尔探出水面,然后又悄然消失。我失去了耐心,这样的图景未免单调了些,于是转身和柳君并肩。
“倘若再看《逝川集》,想必你也不会被它的阴险蛊惑吧。”我略带戏谑地说,瞟了柳君饱满的面颊一眼,然后又叉腰扫视脚下的菜园。
“我想是不会的,但这不是好事么?”柳君略带疑惑地问。
“是啊,是好事,不然又得凭空生出多少难眠的夜晚。”我不禁抚掌笑道。
是啊,是啊,忘掉虚无的纠缠,忘掉《逝川集》的阴险,忘掉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走向热闹的社会中去,多好啊。
开始工作,结婚生子,然后老去,然后死去,然后……
无法想象,也不能想象。
柳君仿佛注意到我面部流露出的些许痛苦,轻声道:“这是病,得治……”
我苦笑,无言,只是抬头去搜寻那只尚未出现的飞鸟。
“实话和你说,最后再看《逝川集》的时候我是把它当作精神分析的病例来看的,真的,《逝川集》的思想太病态了,这种过于敏感的思想是不健康的,就像是拿最敏锐的显微镜去观察生活一样。”柳君诚恳地说。
柳君的话并未在我心中激起什么波澜,我仍然在等待那只飞鸟将这单调的寂寥打破。
一直等到天黑,或许彩虹早已消散,可是仍旧不见那只飞鸟的影踪,我终于决定回程,才发现柳君早已不知所踪。
我不禁叹了口气,潺潺的流水声在黑暗中愈发清脆,我好像能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
“逝者如斯夫,那条河从未远离,也从未停止过啊。”
我知道,我还可以写一万本《逝川集》……
黑暗中,我仿佛听到一声尖利的鸣叫划破了这条沉闷的河流。
于是转身向城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