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怎么说服自己……让我能放下她?
闻着空气里的腥臭味,我暗自摇头:“恐怕是不能的罢。”
几度回首,何时我所能望见的才是真实呢?每每惊觉似曾相识,转念却醒悟不过幻觉,而与故人叙旧事也常发现缺漏。人的记忆究竟有几分真实?再说,究竟是此刻塑造了过去的记忆,还是过去的记忆堆叠了此刻?
啊,真是无趣,按她的话说,又是无用的思考吧……哈哈,她喜欢这么说,每当我又念叨起那永恒不灭的死亡议题,她便扭头,避开我的视线,用冰冷的面庞与深邃的耳道宣布我的罪行。
我是对的吗?对这些惊悚的阴魂纠缠不休,也不是我心所愿!可她早就下过命令:“别再来祸害我了!”
“祸害”么,这倒是我头一遭意识到她在我心灵世界里的角色,不是倾听者,不是抚慰者,不是智者,不是爱人者,恐怕是个一心要当主人的角色啊。主人的位置是万万不可拱手赠与他人的,但是我究竟想给她个什么位置呢?说那么多深奥的话,反反复复倾吐内心的苦闷,是把她当作心灵的弱者么?她的沉默,有几分是她的高傲,又有几分是我的丑陋呢?
那股异常浓厚的腥臭把我拉回了此刻,我可以确认,此刻并非幻觉也并非虚假的记忆,因为那种诡异的味道仿佛充盈着整个房间,从四面八方尽情地冲击着、蹂躏着我的鼻细胞。啊,这种确切的真实感令我无比着迷,我不禁贪婪地猛吸起来,却又被这股味道带到了更远的彼岸。
恐怕她本来就不在意我吧,我是谁并不重要,她只是希望有一个人偶,一个符合她的预设框架的实在,所以才百般固执、千般刁难?
恐怕在她眼里我甚至不如一芥,毕竟她所看重的我也都一无所有就是了。
那么我还执着什么呢?她那里并没有我,我得去别处寻啊!
恐怕她是爱我的吧,不然何以在我孜然一身痛苦的黑夜里告慰我,何以在我痛彻骨髓的寒冬里为我批衣,又何以在天下任何人都无能为力的庞大恐怖面前用她温润的香唇摩挲我暴起的青筋、用她纤细的巧手导引我迷失的游魂?
但是,她所爱的,应只是我的坯子吧,她想的,大抵是对着那心中的人偶,我还算容易塑造的。她绝不是爱我所爱我的,我所爱的我的尊严、我的智慧、我的热情与我的痛苦,她绝不是爱于此的!
她显然不爱!我所珍重的,我最自由、光耀、美丽的时代的印记————我的《逝川》,她并不爱!我呕心沥血记下的我呕心沥血思索的,凝结在二十二张发黄牛皮纸上不能在凝结的美丽文字,我一切痛苦的根源、解药与痛苦的痛苦,那是我的《逝川》,她一点也不爱,也不曾留意。我一直都知道的,我曾满怀期待地将《逝川》亲手付与她,期待她藉此契合我的灵魂,可她只轻轻瞥一眼就将它随手置去,她和我说她太爱它了,爱到想占为己有。
不!我知道,她大抵是随手弄丢后扯的谎罢。
啊,谎言!多少谎言在人间游荡,像一个幽灵,一个正四面体的幽灵!
我情不自禁的叹息,空气中的味道更浓了,从鼻孔冲上脑门,刺痛源源不断地侵袭着。
我还坐得住么?尽管她并不爱我,尽管她轻视甚至蔑视我的灵魂,她还是扮演了爱我的角色,也算是尽心尽力,又有什么好苛责的呢?或许应当被钉上耻辱的,反倒是我才对吧。
究其根本,我爱她吗?
不,应该更究其根本,什么是爱?
我不懂,也从未思量过。这些问题都没有思量的必要,因为它们千人千面,没有确切的结果吧,再者其实我也从未留意过它们,那么也就没有把它们带入精神世界的必要了。我所一直在做的,只是小心翼翼的衡量与回应她的“爱”吧。总而言之,一切的一切都与爱无关,爱在这里不配拥有姓名,也就没有存在乃至被讨论的余地。
我是在骗自己罢。屋内腥臭似乎散了些,先前涌上的气血此刻也在慢慢回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我是多么不自量力!自以为是到以为自己可以把“爱”置到没有律师的被告席,挥舞天下无敌的小锤审判它,折磨它,然后给它判下莫须有的罪名!
她爱我,我也爱她,这显然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我们的所谓争吵、所谓分歧,不过是爱的调味品罢了。不信你就看我们的拥抱,我们的亲吻,那在晨曦下、朝阳下、暮色下的亲吻哟,万众瞩目抑或四下无人的爱抚哟,里面饱含的真挚的感情——那就是爱吧,它们都是有效的证据!请原谅我的说辞,我确实没有审判爱的资格。
是的啊,她不爱我的就像我不爱我的,我爱我的与她不爱她的也没有多少区别,向她的石榴裙臣服跪拜吧,我本就是热爱欢愉享乐的人,舍弃点所谓的男子汉尊严又如何?
顶着仍凝集在空气里的恶臭,我站起身,推开房门,打算再一次奔向那令人安心得不由分说的温柔怀抱。啊,那令人沉醉的感觉。
可是幻想并没有成真,客厅里只有一个失魂落魄的女人。她麻木无神的眼睛朝着地面,那里有一个火盆,我正想细看,一阵阴风呼啸着袭入屋内,卷起的窗帘如同张牙舞爪的触手,火盆里的灰烬被搅得四处飞散。我躲闪不及,一张未烧尽的牛皮纸伴随着浓烈呛鼻的腥臭蒙上我的眼睛,我赶忙将它拿下,定睛一看,上面有三个字:
逝-川-集……
即便七年后的今天,无论是谁向她打听,她都会用她干瘪的嘴唇复述她永远不会忘记的记忆:
“是的,我记得一清二楚。那天晚上川君着了癔症,把火盆倒扣在身上,然后从34层楼的窗户跳了下去,又在雪地里奔出了四五十里,再也没回来过。不信的话可以问问当年一溜弯的人,他们都曾被当时绵绵不息的啸叫声吓得紧闭家门,整整十三个月都不敢踏出家门半步……”
我倒是不信的,后来费了几个月的努力终于找到川君本人。在南平市一座极其破旧的养老院里,已经年近耄耋的川君仍然很有精神,他说他很喜欢这里的腥臭味,大抵是和这儿的大海有关吧,因为我几度听到川君在神游时念叨:
“大海啊,请熄灭我的爱情,逝川太短,太窄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