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叹

2024-07-07

雨滴点点,惊起的涟漪在水面上荡漾,拥挤得互相碰撞,不断地融合,最终消失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我坐在湖边的石凳上,看着隐伏在水面下的鱼儿,轻轻叹了一声气。这些无畏的生灵啊,睁着无神的双目,摆动着鳍却又随波荡漾。它们追逐着水面,是在寻猎更丰富的氧气吗,还是将雨滴误认为友人的投喂呢?它们薄膜的嘴如同管风琴般开合着,但我听不见声音,听不见它们悲哀的叹息声。

这等愚昧的生灵啊,我又有什么资格嘲笑它们呢?

大抵我也是一条鱼吧,只是在另一个水域里游荡。我也是在追逐着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在追逐什么。我也是在摆动着鳍,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摆动什么。我也是在叹息,却又不知道自己在叹息什么。

跨越并不宽的湖面,我发现了她活泼的身形,面部不经意融化成了笑颜,回忆一下浸入了我的心底。

那天我因事回学校一趟,顺路到班级里看望曾经的同学和朋友们,可是原本重逢的喜悦随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的出现而消失殆尽。教室里没有老师,学生们正在自习,身处书山书海中摆动着小臂,像是联动装置一样驱动着笔的书写。一阵恶心感涌上心头,我几乎不能呼吸,往日的憎恨终于冲破了回忆的滤镜,一声叹息从我的喉咙里发出,我也转身离开了教室。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叹,接着是更长的两声,三声,然后便戛然而止。我停住脚步,一双手忽然缠绕在我的腰间,我知道是她。我厌烦她的无拘无束,但又更厌烦这个墨守成规的自己,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但我早就走上一条扭曲的道路。

“我一直在等你噢,”她的声音轻轻地在我的耳边响起,“你怎么这么久才来呢?”

我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掰开她的手,她却像一株捕蝇草用力贴紧了我,柔软的胸脯挤压着我的后背。

感受着她的温度,我愣住了。许久,她还是松开了,我转过身,郑重地看着她的眼睛,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她却突然笑了。

后来,我收到了她的来信,她把曾经写给我的《诗经》体诗歌全都抄了一遍。我没有回信,只是把信放在了抽屉里。

一阵超脱于凄凉世界的温暖触觉将我拉回现实,原来是她的双唇。

“回家吧,”我说,“我感觉不太舒服。”

她用玉箸似的手指轻轻拢着我的耳朵,额头贴上我的额头,应该是在感受我的体温。

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又没有别的地方可以看,只好闭上眼睛。

“我知道你不舒服,”她说,“我也是……回去吧。”

我点了点头,她把我扶起来,在细雨中向我们的家走去。

回到属于我们两人的二层,她把我扶到床上,然后自己也横躺了下来,把头枕在我的小腹上。

“好硬,”她说,“腹肌别绷得那么紧嘛。”

我笑笑,“我不是故意的。”

“果然还在想那件事吗?”她侧过身凝视着我,像是一头小豹子,急切地渴求猎物的线索。

我没有回答,我几乎没有回答过她的问题,只是任她的问题在我心中回荡。其实每一个问题的答案我都知道,只是我不愿意回答,不愿意承认。

疲惫感袭来,我闭上了眼睛,听着她逐渐均匀的呼吸声,我也渐渐沉入了梦乡,直到我再次醒来,她已经不在我的身边。

“又是这样的结局么?”我坐起身,对着窗外的雨发呆,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声气。扭头看回室内,我一下愣住了。

她只着一件宽松的蓝色睡衣,曼妙的身体曲线呼之欲出。我看呆了,像个流氓一样打量着她,浑然不觉她被泪水洇红的双眼。

“川儿,你一直在怀疑我吧,”她的声音略微颤抖着,“怀疑我的纯真,我的真情,我的爱?”

为了心底的良心,我迟钝地摇了摇头。不,这不是你的错,甚至也不是我的错,我在心底暗暗告诉自己。

见我不作声,她抬起低垂的眼眸,直直地看着我,仿佛宣誓一般地说:“我会证明的,我要把我奉献给你,我的身心,我的一切!”说罢,她便扑上了床,坚毅地不像是一个女孩,倒是有些许猎豹的气质。她从正面紧紧搂住我的腰,用力把头埋在我的胸前。我不忍也不敢推开她,只是任由她的泪水浸湿我的衣衫。

望着她娇小脑袋上蜷曲的发丝,我忍不住用手指逗弄着,她的身体随之微微颤抖,我胸前也更加湿润了。猛然间,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更加坚定地说:“我们继续做下去吧,我们继续做下去吧。”

我听不清她的声音,脑海里只有她将她写给我的情诗放声朗诵的画面,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曾经闪烁的是什么呢?

“鱼儿,”我轻声说,“我想我还要再准备一下。”我轻轻扶起她,从床上下来,走向窗前。“雨已经停了,我出去走走,晚上回来再说吧。”全然不顾她的反应,我走出了房间。

当我走出房门,背后仿佛传来了一声叹息,我回头,却只看见了一片空荡荡的窗户,于是信步走向湖边。

雨已经停了,湖面上泛起了一层薄雾,颇似一层薄纱,遮掩了水面下的鱼儿。我并不急于追寻它们,或者说,根本不在意鱼儿们的生活。它们于我,不过是机械、规律、无意义的存在,而我,一个自由意志的化身,精神世界的皇帝,万事万物的神灵,有什么不可以蔑视的呢?

回味着鱼儿的体温,我仿佛仍然被那个娇小的女孩紧抱着,泪水的痕迹还残留在我的胸前。我大抵是一个流氓吧,我不过是一个流氓吧,我只是一个流氓吧。

还是耐不住寂寞,还是禁不住鱼儿酮体的诱惑,我有点急切地往家赶,虽然现在离晚上还早着呢。

可是在家门前,我停住了脚步。这里正好有一个老妇人摆的地摊,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杂物。

“对啊,我说要做些准备,是要在这里买些东西的罢。”我自言自语地说。

老妇人看见我,笑了笑,说:“小伙子,你要买些什么呢?”

扫视了一圈,我看见了一本《逝川集》。是的,我没看错,黄色牛皮纸上鲜红的三个大字,逝川集。

《逝川集》,是这个世界过去的一切悲哀的集合,是这个世界未来的一切悲哀的预言,是必须要遗忘的一切悲哀的记忆,是为了不再悲哀而必须回避的一切悲哀的现实。

可是,自从世界上最后一本我写的《逝川集》被我曾经的爱人烧掉之后,世上再也没有了《逝川集》。这本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那老妇人在一旁打量着我,冷笑道:“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

我看着她,努力寻找能够辨认的特征,但是徒劳。

“我是你的爱人啊,”她说,“你把我从那恶心的死水里捞出来,用你奔腾不息的热情冲洗着我,然后将我无情地抛到了远方,你还记得吗?我终于从你的逝川里逃出来了,它终于又变成一本册子,而我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我看着她,她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笑容,只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悲伤。

一种无言的惊骇扑上我的面颊,我不敢再看她,更不敢翻动那本《逝川集》。

终于回过神来,我马上转身就跑,跑得飞快,跑得无法停下来。

身后仿佛有一声轻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