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仿佛是隆冬，南平的屋子里没有暖气，我缩在火盆前瑟瑟发抖，僵硬的手指几乎不能翻动薄薄的纸页。忽然一阵冷风卷进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抬头望向进风处，推门而入的是柳君。

“这鬼天气，”柳君捏着头顶的狗皮帽抱怨道，“我都快冻僵了。”

我从火盆里挑出两块灰扑扑的山芋，把更大的一块递给柳君，自己留下一块。柳君接过山芋，咬了一口，又搓搓手，盘腿在我对面坐下。

良久，我们都默默啃着山芋，不尽兴地咀嚼着山芋皮上凝结出的糖块，直到柳君终于忍不住开口：“老兄，给俺讲讲春天的故事吧，这鬼冬天太难熬了。”

我微微笑了笑，放下刚啃了一半的山芋，开始讲述那仿佛是春天的故事。

“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刚刚从学校毕业，一生正气的我注定与暗流涌动的北平格格不入，于是想着要去南平这个小城市闯荡一番。我本以为只有北方才有过不尽的料峭春寒，没料到来了南平，也没能过上几次春天啊。”

柳君点点头，不顾嘴里的山芋，嘟哝着说：“南平的春天，我也只在书上读过。”

“是的，无论是南方还是北方，这片大陆上都只有近乎永恒的严冬，春天只是一种遥远的梦想。但是，南平的春天，却是一种特别的春天。”

“特别？”

“是的，特别。那本是一个平静的午后，我正在火盆旁打盹，突然听到了一阵嘈杂的声音。我睁开眼，却发现火盆早已不知所踪，再抬头，眼前只有断壁残垣。未待我回神，四肢突然失去知觉，一片泛着银光的金属从我的双眼间凸显，它是从我脑后刺来的！刚刚意识到这一点，更加疯狂的嘈杂声如同夏雷般滚滚而来，伴随着恰当的雨点打在我的身上。不！那是战场的枪炮轰鸣，那是密如骤雨的子弹穿透着我的身躯。可我的身体并没有立刻倒下，来自四面八方的枪林弹雨鞭打着我的尸体，形成了可怖的诡异的力的平衡，我的身躯就如此般立在严冬高远的太阳之下。我就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光明正大地谋杀了，没有证人，没有原告，没有凶手，当不知疲倦的枪炮终于停歇片刻，我倒在了废墟之上，望着空旷到恐怖的天空，眼前忽然挤满了熟人的身影。”

“熟人？那是你的幻觉么？”

“不，他们确确实实地存在着。他们占据了我所有的视线，如同蝗虫般贪婪地吞噬着我的生命。我尽力告诉自己，他们都是人，他们都是人，他们都是人。我几乎因此忘记了周身的疼痛，与空洞的身躯，可是他们却不是人，他们是一群饥渴的鬼魂，戴着扭曲的微笑，不停地拱着手：‘恭喜你啊，恭喜你啊！’”

“恭喜你？”

“是的，恭喜我。他们说，我是第一个在南平的春天里死去的人，能够永远地保有春天的活力。他们为了我，所以才杀死了我，这样我的身体和灵魂才能充分吸收春天的精魄，才能永远地度过寒冬。他们越说越激动，甚至围着我跳起舞来，手拉着手，一圈又一圈。但是，我没能如他们所愿成为春天的标本，神迹在我的身上显现，我变成了火，烧遍了一切，他们都死了，都变成了熟人。我复活了！我变成了永恒的烈焰！”

说到这里，我不禁手舞足蹈，仿佛面前就是暖阳似的，享受地闭上了眼睛。许久，柳君才打断我的幻想：“老兄，后来呢？你的火焰还是熄灭了，难道真的没有人能越过这里的冬天吗？”

我睁开眼，看着柳君，苦笑道：“是的，从没有人能扛过寒冬，我的火焰很快就在风雪中熄灭了，大抵是因为神不会一直眷顾一个凡人吧。”

“你知道过去的人是如何度过这永恒的冬天的吗？”我顿了顿，反问柳君。

柳君摇摇头，我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道：“冬眠。如果一个人从未体验过春天的温暖，那么他也能忍受冬天的苦寒了，恐怕这也是他们残酷地谋杀我的原因。”

说完，我意味深长地望着柳君，柳君却恍然不知所措，赔笑道：“老兄，继续讲吧。”

于是我继续说道：“带着满身的火焰，我在冬天的南平里四处闲逛，所到之处冰雪消融，本应当春暖花开，可是我还是熄灭了，那些被我烧熟的死尸也奇迹般地在积雪中复活了，神的意志真是飘忽不定啊。所以说，这一次冬天压倒了春意，我倒在了三尺厚的雪地里，望着无边无际的麻木的人群，死意从我的心底蔓延到全身……”

“但是神没有放弃我！我完好无损地活了下来，死尸们也察觉到了我的生机，蜂拥上来追逐着我，我只能奔跑，奔跑，奔跑。每一个拐角都会涌出新的面孔，我早就习惯了，只是换个方向继续一路狂奔，希望在身体彻底冻僵以前抵达温暖的春天。”

“后来呢？你到达了吗？”柳君问道。

我对柳君的反应很满意，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我到达了，我早就成功了，我胜利了，我战胜了寒冬，我跑赢了神和所有的神迹！”

柳君也跟着笑了起来，我继续说道：“我不知道跑了多久，我也不知道跑了多远，当我意识到周遭不再是冰天雪地时，已然身处于一座陌生的高塔之中。这是一座幸福的塔，一座春天的塔，红柱红梁，木制的地板上横七竖八地挤满了身着华衣的妙龄少女。是的，我终于胜利了，这些美妙的酮体就是神对我的奖励！随意地践踏着没有知觉的少女们，我的内心无比畅快，”

“你……你……”柳君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我却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我终于找到了春天，我终于找到了永恒的春天，我终于找到了永恒的幸福！”

沉默是今晚的南平，我沉浸在往日的暖阳中，春心荡漾，柳君冷冰冰的话语蓦地打破了我的幻想：“老兄，你睁眼仔细看看，我是谁？”

我错愕地看着柳君，柳君的面容突然扭曲起来，化成了一副烧焦的面孔，无法辨认的五官在崎岖的皮肤上错位，我惊恐地后退，柳君脸上冲出一道火焰，惊得我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再定睛一看，柳君已然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黑影。不知何时，我已身处在一座陌生的高塔之中，漆黑一片。忽然，火光四起，灼热的空气灼伤了我的皮肤，我痛苦地呻吟着，才发现眼前烈烈燃烧的，是悬挂在梁上的一件件黑色蕾丝情趣内衣，我惊悚地发现，这些内衣上的花纹，竟然是一张张烧焦的脸孔，带着空洞无物的眼睛，冷冷地凝视着我。

我吓得拔腿便跑，却发现自己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仿佛被源源不断地灌注了铅，直至无法再动弹。我绝望地望着黑暗中的火焰，那是我无法逃脱的命运，我终于明白，我永远也无法逃脱这片大陆上的冬天。于是我停下脚步，成为地板上尸体的一员，等待着下一个春天的到来。

是的，我输了，我彻彻底底地输了。